江左风流第一人——谢安_子侄_东山_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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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

对于一个士人来说,个人愚见,谢安是历代士人第一流中的第一流。历代读书人的人生理想用一句话概括是达则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穷则乘桴浮于海,隐逸山林。两者兼而有之者,唯谢安一人而已。也难怪李白一生对谢安心生艳羡,以雅俗两途而论,谢安都可谓极矣。

魏晋以后,读书人推崇陶渊明,事实上又有几人甘心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带月荷锄归的田园生活。就连以隐逸著称的陶渊明早年也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可以想见读书人的第一选择是建立功业,不得不已的选择是洒热血于山林。而谢安呢,是完美的将二者合二为一,他隐居东山直到四十岁才真正出仕。他不像他的前辈—殷浩,早年风姿特秀,享有巨大清誉,出仕北伐却连遭败绩,被废为庶人,也不像一生抑郁不得志的李白,只能以诗文遣怀,也不像苏轼徒有“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壮志,而终不能以功名著世的遗憾。那种襟怀与晋以前的将相相比,到底是多了一段清峻通脱,烟云水气,正是这一段烟云水气为他的人格增添了非凡的魅力。

在子侄与会稽山水之间世人谈及东晋高门大户,总以王谢并称,谢安虽然是高门大户,实际上在谢安以前谢家之声誉是不及王家,真正让王谢并称的是谢安。如果说王导是助晋室草创江山的第一功臣,那么谢安是保晋室江山的第一功臣。谢安家族本是陈郡阳夏人(河南太康),谢安四岁时名士桓彝(桓温父亲)看见尚是幼儿的谢安叹曰“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意思是说,这孩子风采清秀通透,将来不会比大名士王濛差。等待谢安十多岁,他就聪明俊秀,神思机敏,行书,音乐造诣颇佳。二十岁名士王濛看见谢安曰,“此客亹亹,为来逼人。”意思是说谢安才气逼人。丞相王导亦颇看重谢安。出身豪门大族,又有名士赞许,谢安早年清名颇胜,似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但早年的谢安似乎无意于功名。既然无心功名,那么谢安在干什么?早年的谢安其实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教子侄辈读书,二是与名士交游,优游山林。

谢安要是不当官,我觉得他倒是一个一流的教育家。由于谢尚,在朝廷做官,谢奕,谢据早亡,谢安就成了这些子侄的老师。据说谢安教育的子侄辈竟多达十五人,出名的有北府兵主将谢玄,清谈高手谢朗,大才女谢道韫。我们且看,谢安如何教育子侄?

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谢安的夫人问谢安,我怎么没有看见你教育子侄啊?谢安说,我是用我的自身行为去教育他们,行不言之教。也就是说,他对子侄辈的教育不是说教的德行教育,而是熏陶渐染,通过自己的行为,言语对子侄辈施加影响。

谢安除了对子侄辈进行德行教育外,还有文学方面的教育。于是谢安和谢家的芝兰玉树们一起演绎出了可能是中国教育史上最唯美的教育画面。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天下雪了,谢安把子侄们一起聚集起来,跟他们讲授讨论文章。不一会儿,雪下的很大了,谢安心情顿感欢畅说,你们看这么大的雪像什么呢?谢安说,就像在天空中纷纷洒洒的盐一样。谢道韫说,不如说是像风吹起的柳絮,谢安听了大笑。在大雪天,集诸子弟,此一乐也,得英才而育之,二乐也,雪如鹅毛,如在目前,此三乐也,谢家芝兰绣口锦心,此四乐也,有如此心境而得雅趣,此五乐也。如此雅致的教育场景,如此雅士淑嫒,教育能如此,岂不让人心驰神往。

谢安除了教育诸子侄这种课业以外,过着仿佛隐士一般的生活。

···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必欲致之,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月余告归。

晋书谢安传说,谢安居于会稽东山,常与王羲之,玄学家许询,和尚支道林交游,出门则捕鱼游弋山林,居家则言诗咏文,没有做官的心思。扬州刺史庾冰知道谢安名重一时,屡次征召他,谢安赴任一个多月就辞官不做了。这颇有点诸葛亮高卧隆中,与颍川徐元直,博陵崔州平优游山林之态。中国之隐士,或躬耕陇亩,或优游山林,或渔樵江渚,或言诗属文,最是这一段山水气最能动人心。山山水水,清明通透,一入这山水,这人仿佛也染上了山水的通透,人的精神是清明的,智慧是透彻的,情思是唯美的,人格是高洁的。

永和九年,那个春天的集会应该是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一次集会了。由王羲之做东,谢安,许询,支道林,孙绰等四十多位名流贤达,咸集于兰亭。他们或流觞曲水,仰观宇宙之大,或一觞一咏,畅叙幽情。隐居东山的谢安自然是沉潜其中,并作了两首兰亭诗,以叙其放旷山林的情怀,其一如下: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诗中所云,完全是一副自然景致,林泉之乐。

谢安如果一直悠游于山林之中与诸子弟讲文谈诗,或许中国历史上又多了一个雪夜访戴如王子猷一样的人物,若如此,谢安就不是江左风流第一的谢安了。简文帝司马昱早看出来谢安志不在东山。

谢公在东山畜妓,简公曰:“安石必出。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是啊,既然能与人共欢乐,那就必定能与人共忧患,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呢?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谢尚,谢弈死了,谢万兵败被废为庶人了,谢铁,谢石权位低下,谢门衰微,谢家的光辉与荣耀似乎就要随之而终结了。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征书又到了,谢安啊,谢安,你将作何打算?谢安竟欣然复命,没有推辞。既如此,谢安啊,谢安,如高菘所言,今亦苍生将如卿何?

当时内外军政由桓温把持,桓温势力强大有称帝之心。王谢大族自然不满于桓家专权独断,因此谢安借奔丧故,离开桓温,与王坦之共阻桓温。桓温第三次北伐兵败于枋头,采纳郗超之谋,行废立之事,把年老懦弱的司马昱扶上皇位,本意是想让司马昱禅位于桓温。不久司马昱忧愤而死,并留诏书说,“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但这份诏书被王坦之所毁,只是让桓温防诸葛亮事后主,王导事元帝旧例。桓温见夺皇位不成,就提议加九锡之礼。谢安,王坦之故意以所撰锡文不好,指使袁宏多次修改拖延,不想桓温竟病死,谢安,王坦之躲过一劫。桓温一死,朝廷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三年以后,孝武帝年满14岁,行冠礼,皇太后褚氏归政。由于褚太后本是谢尚的外甥女,因此,褚太后放心归政于从舅谢安的手中,谢安由此总览朝政,任中书监、录尚书事。

悠游于山林的谢安是怎样整治朝政呢?大而言之,总计十六字,“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宏以大纲”。也就是说对外是韬光养晦,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这样的政策无疑是极为明智的,东晋北方有强大的前秦,对于一个强大的敌人主动的战略防御总是要比贸然进攻要好。对内呢,就是大处着眼,宁可治之以宽简,也不治之以严繁。这种治国理念倒是颇具道家风范,也就是对内对外不折腾,创造和平稳定新环境。然而,东晋内部并非没有反对派势力的存在,桓温虽然死去了,但是军权却牢牢的掌握在桓冲等人手中,没有军事实力作为支撑,在东晋门阀政治时代就没有有效执政的基础,当朝执政必在北府(京口)与西府(荆州)中至少掌控一只军队。如王导主政,王敦主军(荆州),庾亮主政,庾翼主军(荆州),桓温则是以军主政(荆州后兼并北府),这对于谢安来说,面对的情况也是类似的 ,没有军事实力,在内就无法与桓氏实力相平衡,对外则无法抗衡前秦。面对这样的局面,谢安无疑是现实主义者,通过一系列的腾笼换鸟,他将桓冲调到荆州,后以前秦大兵压境,调任兖州(治所扬州)的朱序为凉州刺史(治所今襄阳),谢安力荐侄子谢玄接任。后前秦攻凉州,凉州刺史朱序被俘,再攻盱眙(今江苏盱眙)、围三阿,谢玄领兵抗击,连战连捷,收复三阿,盱眙,君川。有了这次君川大捷,谢玄顺理成章的兼领徐州军事,于是广陵,京口二镇兵力据归谢氏门下。谢玄掌控广陵,京口二镇后,重新招募北府军,流民,充实实力。有了谢安在朝,谢玄在军,互为扶持,谢氏有了制衡桓氏,抗衡前秦的资本。

观谢安治国理政一节,可以看出谢安绝非那种空谈玄言,示军国政事为俗物的人,对待国家大事,他不仅不空谈,反而务实得很。我们似乎看见了一个勤勤恳恳,宵衣旰食,忧国忧民的济世宰相。

后来,秦攻晋之战爆发了,淝水边,如李白所言,一颗颗胡沙纷纷安静下来,一顶皇冠就此落下,一个高门大户就此拔地而起。

宰相风范军国大事之间,那个山林野趣的谢安哪里去了呢?公元383年,两个老年人在山中寓所下着棋,忽然,有一封信从远方传来,看完信,老年人继续向着棋局。客人竟沉不住气问,前方如何了。老年人淡淡的说,小儿辈已经打赢了。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身为一军统帅的谢安面对如火军情,不是心慌意乱,举止失措,或者忙忙碌碌,焦头烂额,而竟然悠闲的在下棋,喜怒不形于色。这让我想到了谢安盘桓东山时,与孙绰,王羲之诸人一同出海,在那风急浪高之间,那个神闲气淡,吟咏不止的谢安。让我想起了面对杀心已起的桓温,作洛生咏,而神情旷远安闲的谢安。郭象曰,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我觉得用这句话评价谢安真是恰如其分。不管是面对紧张的局势,还是纷纷朝政,谢安始终有一种山林之气在心间。有人讥评谢安曰:

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

这哪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安,这明明是强装出来的镇定,在没有人的时候,不就露出这种喜怒形于色的嘴脸了吗?我的理解恰恰相反,对于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必须镇安朝野,做人做事就必须有分寸,一言一行都有涉朝政。这种镇静即便是强装出来的,我个人也是佩服的,面对如此大胜而镇静若此,可见其修为之高深。谢安本是济世之才,自然与民同忧乐,如果谢安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又怎能领袖群伦,他只有在家人面前把他的真实情感表现出来,这又是多么的恰如其分。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谢安本是深情之人,他对王羲之说,年近中年对亲友的生离死别特别敏感,有时候会因为这样的情绪而几天都心情烦闷。这样的谢安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镇安群伦的谢安,何以如此呢?我个人觉得这才是谢安本性的自然流露,只有面对向王羲之这样的诤友才会表露心迹。这些魏晋名士是既困于名,又困于情,但他们而又处处求超脱和圆通。他们对待人对己仿佛如王国维先生所言,有一双以物观物的洞见之眼而又饱含深情,他们不是没有愁绪与烦闷,而是客观而超脱的对待名利情的羁绊,而表现得处处相宜。因而,观困于情的谢安,矫情的谢安,镇静的谢安,个人愚见,莫不以相宜二字最为恰当。如此风范,当然可为国之柱石,是为宰相风范。

结语

斯人已去,谢安之风山高水长。在这汹汹商品经济的社会里,似乎再也寻不到这山水之气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无声无息,又好像永恒的存在,尽管不绝亦已如线,但他毕竟在故纸堆里,滋养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让那些贫乏的心神得到一丝滋养和告慰。

参考书目:《晋书》 房玄龄著

《世说新语》 刘义庆著

《精读世说新语》 戴建业著

《两晋南北朝十二讲》 李文才著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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