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连载】七色(4-6) 作者/琉璃半夏_陆离_天平_雅琪

七色

作者/琉璃半夏

《七色》为作者的原创小说连载,以多个梦境串联的形式,如同在游戏中升级打怪一般,让人们在“旅梦”中重构自我。每一个梦境都生发于一种颜色,构筑出的故事既是以夸张的形式复刻现实,也是让人们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召唤、并重新唤醒自己。该篇小说有着绮丽奇异的场景、动人心魄的情节、大胆新奇的故事,浪漫主义色彩贯穿始终,每一种颜色、每一个故事都会触动心灵,引发不同的思考,同时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四)红色

我一直朝着那光亮走去,越走越深。在朝圣光的道路上,我似乎走了很久,直到黑色完全褪去,四周渐渐明亮起来。

我看见一轮火红的太阳高悬在天上,它近旁的云朵也沾染上些掰开揉碎了的绯红。我想离太阳更近一点,一圈又一圈热浪笼罩下来,融化我冻僵了的骨骼和肌肉。炽热的温度酥酥麻麻烤在背上,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如同一条沸腾的岩浆般重新活跃、欢呼起来。

“你还愣着干嘛呢,快走啊,一年一度的交易大会就要开始了!”说话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一条华丽的缎面裹裙,裙摆一直延伸到脚踝,玲珑曲线在布料的勾勒下生动可人。

她双手整理着自己的大红色披肩,又用手指轻轻沾了下嘴唇。确定自己的妆容完美无缺后,她踩着小高跟急匆匆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我,“不认路是吧,我带你过去。正好我要去找我男朋友。”

“交易大会每年举办一次,广场上现在应该已经人山人海了。会场中帅哥美女如云,好多富豪、绅士和有权势的人都会参加。那些上流人士会在那儿进行拍卖和交易。”

女生掌心汗津津地扯着我的手腕,小碎步一路小跑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那些交易都是有钱人之间的勾当,用来购买一些学历、工作、官位、话语权之类的。不过要是碰见上面的领导前来竞拍同一样东西,那再有钱都没用,哪怕搬出来一座金山都拍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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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交易大会的场地,就听见前面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像是把不同种香料和食材一股脑倒进油锅中翻炒。暗红色的爆竹碎屑厚厚铺了满地,广场上烟雾弥漫。时不时会有欢呼声冲破层层浓重的雾霭,那意味着交易成功,双方皆大欢喜。

我们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过,远远看见好多个庞大有如高楼般的巨型天平倾斜摇摆着。硕大的砝码像是黑漆漆的怪兽,而站在升降台上的工人还在不断加码,试图让天平的两端保持水平。离我们最近的天平上,一端是一位企业家座落在市中心的豪宅,带有花园、停车场和游泳池,另一端则是薄薄的一沓纸。下面看热闹的人嚷嚷说那沓纸是企业家贪污赃款的确凿证据,而要拿这沓纸去和豪宅交换的,正是企业家最亲信的私人秘书。

证据那一端牢牢压下去,一套豪宅再加上两个巨大的砝码才勉强让天平保持水平。后来企业家又让出两个美女去抵那两个砝码,才把轻飘飘的赃款证据交换过来。年轻的秘书在豪宅、美人和欢呼声中心满意足地微笑,朝沸腾的人群点头招手,一场交易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看完热闹我才发现刚才带我过来的那个女孩不知去哪了。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见她已经跑出好远,朝着最里面一小圈密密匝匝的人群飞奔过去。长裙外面的红色披肩飘荡在空中,鲜亮明媚,甚是好看。

我也跟着红色披肩朝那个方向走去。等我挤进人群中时,发现身披红色披肩女孩已经站在了台上。

“你们好,我第一次来这里,他们这是在干嘛呢?”我扭头问身旁看热闹的陌生人。听见我是第一次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向我介绍这是他们当地最重要的活动。我费了好大劲才明白,在一年一度的交易大会中,普通人最期待的反而是这个“对爱称重”的彩蛋环节。每一对情侣都可以参加,为了互表心意和忠诚,他们会携手上台,爬上天平的两端。这个天平和平日里我们所认知的截然不同,它类似于一台情感分析器。当一对爱人站在天平的两端时,机器就可以智能分析出他们对彼此感情的成分分布。

“可什么是感情的成分分布呢?”

“这样跟你讲吧,有一次一对夫妻预约了五年才排上号,获得了称重资格。谁知天平分析显示,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包含10%的爱,20%的亲情,和70%的厌烦、嫌弃和嘲讽。而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却是80%的爱,15%的亲情和5%的心疼。女人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哭哭啼啼着从天平的一端跳下来,倒在一片血泊中。人们都吓坏了,叫来救护车把女人拉走,后来再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我既感慨又震惊,“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抢着报名去称重呢?”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因为有太多人总是高估爱的重量。”

这时主持人把话筒打开了,“大家好,我们一年一度的‘对爱称重’活动如期举行。拿真心换真心,相爱的人会在称重后收获更多的真心。今年的幸运情侣是站在我旁边的这两位,刘浪和雅琪,欢迎他们!”

台下掌声雷动,引来许多交易场上的有钱人来凑热闹。显然,雅琪就是带我来交易大会的那个红色披风女孩。只见她目光笃定又温柔,笑意绵绵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临上天平之前还轻轻拉了下刘浪的衣袖,才转身向天平的一端走去。

随着两人站定,智能天平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天平中心的显示屏显现出两条不同颜色的曲线,毫无规律地上下波动,扭曲在一起。大概两三分钟过后,智能天平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好像刚刚烹饪好一锅香甜酥脆的蛋挞。分析结果出来了!

人们大声朗读上面的文字,只见分析报告写着:刘浪对雅琪,20%的贪图美色,80%新鲜感;雅琪对刘浪,20%的心动,80%的贪慕钱财。

人群默契地寂静了几秒钟,随即便炸开锅来。刘浪的脸色有些难看,大声呵斥女生为了金钱才同意和自己在一起。而雅琪也不甘示弱,拽下自己身上的红色披肩揉成一个团向刘浪砸去,“我对你最起码还有20%的喜欢,那你呢,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新鲜感吗?你个装模作样的狗男人!”

两个人还未走下天平,就互相叫骂着吵了起来,交易大会更热闹了。人群中一些年岁稍长的接连叹气,煞有其事地讲起一些他们听到过的,更加匪夷所思的感情故事。

故事在人群中加速传播着,据说一个女人和丈夫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几年,最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女人被丈夫杀害并肢解了。有人说女人的头发从下水道漂进了郊外的河道,有人说曾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过残肢,还有人说女人被放入锅中熬煮后又被倒进了化粪池……

我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脑中反复想着那几个流传着的恐怖到不可思议的故事,思索着它们的真实性。发呆的功夫,突然觉得一抹红色从我眼前闪过。抬头看发现是红色披肩女孩,披肩皱皱巴巴地围在身上,慢吞吞向前走去。

我跑上前轻轻拉住她,“你还好吗?”

女孩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从红肿的眼睛中挤出一丝笑意,“你都看见了。”

“嗯”,我主动拉起她的手,“你这样美,会有很多人爱你的。没关系的。”

女孩听后反而握紧了我的手,“当然,姐年轻漂亮,才不稀罕他来爱。走,这附近有一家爆火的网红火锅店,现在去排队还来得及,咱们姐妹一起去吃火锅!”

在赶去吃火锅的路上,我看见天上那轮看似永悬不落的太阳,和雅琪身上的红色披肩辉映起来,闪烁出同样的光芒。我在里面看见了热情、勇气、希望,看见了活泼明媚的生命力。

我没有钱,也没有爱人,在漫长的旅途中困顿疲惫,来这场交易大会只是为了凑凑热闹。但误打误撞被雅琪邀请吃顿火锅倒是一件绝顶的好事。

吃火锅是好事,爱自己是好事,通过吃火锅来犒劳自己更是好事。我们在火红的太阳底下奔跑起来。

(五)蓝色

我不记得火锅有没有吃到、好不好吃,不过醒来的时候觉得神清气爽,兴致盎然,想必是吃得很开心。雅琪此刻不知在哪里,我又想起她火红的披肩飘荡在风里的样子。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靠在一株桂花树上睡着了。眼前是涓涓细流,清澈的溪水映衬出天空的颜色,一路逶迤流转,带着湿气、清爽和快乐的讯息,汩汩向前奔去。天空像是一块软绵绵的淡蓝色蛋糕,光滑平整,盖着蓬而甜腻的乳白色云朵。我时不时被啁啾鸟鸣和桂花香气所缠绕,决定等自己老了就找这样一个地方,长久地安定在那里。

我沿着溪水流动的方向向前走去,感受淡淡香槟色的阳光抚摸我的头发和脸庞,风里带着甜味,我从地上拾起一朵浅蓝色野花别在衣襟上。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如同涓涓溪水般清澈的模样。个子高挑,蓝色衬衫整整齐齐,背着单肩包,像一支蓝色音符一样干净利落地向我走来。

瞧见我望向他,男生点头朝我微笑,“嗨,出来散步么?”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浅的两个酒窝。嗓音像湛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一折一折弯进耳朵。

“嗯,是呀,随便走走。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好么?”

“看来你应该是刚到这里不久吧。浅梦湾从3月到9月一直是这样的好天气,春和景明、鸟语花香。在9月之后开始变冷,将万物冰冻起来,直到来年的1、2月份才会解冻。到了第二年3月,就又是这样清爽宜人的好天气了。”

“浅梦湾是这个地方的名字吗?竟是这样好听。”

“是啊,这里叫浅梦湾,据说最开始命名的人觉得这里美得像梦境一样,就这样叫它了。你一定还没有去过诗意园吧,那是浅梦湾最美不胜收的地方,现在鸢尾花应该开得正好。”

男生腼腆地揉了揉自己蓬蓬的头发,咧嘴笑到,“我叫陆离,反正今天也是休假,去诗意园散散步也是好的。你要一起吗?”

我觉得这邀请就像琴弦一样一根根竖在耳边弹奏起来,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向诗意园出发了。

怎样形容诗意园的美呢?漫野的蓝色鸢尾花犹如繁星醉倒在春天里,每一朵花瓣都轻柔得像一绢锦缎,一浪一浪在风中摇曳。一架五彩花藤缠绕的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摇晃出一个沉静又温柔的美梦。蝴蝶扑闪着蓝色翅膀,围绕我的脖颈上下飞舞。脚下是绵绵的青草地,我小心翼翼行走在诗里。

我和陆离在这里散步、聊天、晒太阳,从两个差点就要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变成高谈阔论相见恨晚的两只话匣子。我们都喜欢文学、诗歌,靠音乐来滋养生息,看过几百部电影,自诩清高又自命不凡,却又都把生活过成了一本狼狈又刺激的奇幻小说。他厌恶背信弃义、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之人,也不屑于发号施令,做一只成王败寇胜者为王的狮子。可是他勤恳工作,也愿意为流浪猫安家。他积极、上进、谦逊,又勇敢,他那样好。

傍晚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为蓝色鸢尾花野渡了金身。他站在我背后推着我荡秋千。我嗅到贴近地面时的青草气息,感受荡至最高点时白云的拥抱,我在呼啸风声里不禁想起陆离忽闪的睫毛和眼角的痣,想起他细长而棱角分明的指骨,想起他不经意间笑起来露出的两个清浅的酒窝。此刻他就站在我身后陪我荡秋千,可是我一刻也不停地想起他。

后来我们约好了每个周末在诗意园里相见,工作日我也暂时在一家蛋糕店里做了工。一边在香喷喷的蛋糕房里制作甜点,一边期待他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浪漫和惊喜。有时他会为我戴上亲手编织的花环,有时会收集一大盒玫瑰花瓣从我身后下一场花瓣雨,有时他录制自己作词作曲的磁带放给我听,有时为我写诗。无一例外地,每次见面他都会带一束鲜花给我,他会宠溺地抚摸我的头,说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喜欢鲜花。

在我生日那天,他送给我一条自制的手工项链,上面串了我名字的首拼。小巧的珍珠辉映穿插在中间,清澈的光芒直直打进心里。那天他轻轻抱住我,认真也坚定地说,“你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我在日记本里写下:“他礼貌,羞涩,鲜盛到可爱的外表下有着异乎寻常的踏实和定力。他喜欢诗文,也懂得幽默,最难能可贵的是清醒和自持。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陆离。”我觉得枯寂了许久的心像踩着春天的笙歌一样重新苏醒过来,我心甘情愿醉倒在这温柔里。

然而在一个周末,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他没有来。

我从白昼等到黄昏,为他制作的冰淇淋蛋糕黏糊糊地摊成一团。或许是有要紧的事情吧,我这样想。回家的路上生长着香气缭绕的桂花树,茂盛的树冠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细碎花瓣。我有点想陆离了,想他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出事了,想他为什么没有来。

我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那声音像是湛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一折一折弯进耳朵。我下意识躲在树后朝那声音望过去,只见是陆离和一个陌生妖艳的女人沿街走了过来。陆离显然是喝醉了,红扑扑的脸上视线焕散,路都不大能走直,却是一副乖狗狗般的听话模样。身旁的女人画着很厚重的妆,一手插兜,另一只手绕过陆离的身子钻进他的衣服里。女人浓烈的香水味刺痛着我的神经,只见她趴在陆离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陆离就红着脸笑嘻嘻着朝着那朵赤焰红唇吻了上去。后来好像女人的手又攀上了陆离的腰和臀部,我记不清了,失魂落魄地向溪水边跑去。

那是我和陆离初次相见的地方,我想起他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救助的异瞳流浪猫,想起那些鲜花和漂亮话,想起蓝色鸢尾花和脖子上的手工项链。我想不明白,坐在溪水旁哭了起来。

哭了不知多久,只听见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哭,我的孩子。”

我回过头,发现竟然是最初渡我去白色世界的老人家,拄着拐杖笑吟吟站在我身后。

我仿佛看见亲人一样地委屈起来,眼泪如同泄洪般喷涌而出。“我都知道,没关系的孩子。你看这天气多好啊,我就喜欢这样清爽的好天气,喜欢晴天,喜欢这蔚蓝色的天空和随意变换的云朵,喜欢这潺潺溪水,喜欢一切干净清明的东西。我不喜欢吵闹,别哭,我的孩子。”

这老人家竟和我的喜好完全一致!我回忆起上次相遇时他吟李清照的词,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女诗人,我在惊奇中渐渐止住了哭声。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老人主动开口介绍,“上次我就讲过,我是来渡你的,我只渡你。我会在你困顿、迷失方向的时候出现,我是你的智慧、你的桨,但造梦人始终是你,孩子。”

老人停顿了一下,慈祥地看着我,“可以说,是你创造了我。又或者说,我是另一个你。”

我讶异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人整理了下身上的白袍在我身边坐下,“我再带你看些东西,看完你就不会困惑了。”

老人把手掌放在我的头上,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从头顶游走下来。我看见陆离勤勤恳恳地工作,从一名普通职员升职为项目负责人。我看见那个娇艳的女人是他的领导,他们在讨论工作时在办公桌下暗戳戳地勾对方的指尖,在无人的办公室里相拥,在女老板富丽堂皇的家里感受彼此灼热的体温,像两条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吮吸对方的舌尖和嘴唇。我看见陆离的眼睛里空空荡荡,却稔熟地在女老板的肩上留下细细密密的齿痕和吻,手掌准确无误地覆在那柔软上。我还看见陆离在晋升答辩中全票通过,第二天就留在女人家里陪她吃饭喝酒,直到两人醉醺醺地出门散步,一直到桂花树下……

我既难过,又替陆离而感到悲哀。但我没资格评价什么,只是解下那条视为珍宝的手工项链,托老人帮我还给陆离。

老人欣然接受了我的嘱托,笑眯眯地哼着小曲离开了。我望着一去而不复返的潺潺溪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我热爱这个地方,爱这里的景色和好天气、爱我偷偷生根发芽开了花的心事。但或许我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了,我一直沿着溪水流动的方向向前走去。

(六)灰色

溪水一路蜿蜒盘旋最终拐进一座山涧里,我无法再沿着溪水行走,也彻底离开了那个似梦似诗的蓝色花园。我已然离开了,却还是感到胸口闷闷地难过,为自己冒冒失失的感情,为可怜可惜又可叹的陆离。

我情绪低落地穿过一条平整的柏油马路,天空有些灰蒙蒙的。一面巨大的灰色薄膜挡住我的去路,径直把我拦了下来。

像是小孩子吹出的泡泡那般晶莹剔透的质地,却明显厚了许多。灰色的荧光微闪,顶天立地隔断下来。我伸手看是否能戳破它,却如同穿破一片薄薄的果冻一般,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在里面的第一秒我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寒冷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成千上万只隐形的虫子攀上我的身体。空气里传来阵阵腥臭、刺鼻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气息。有古怪的风从远处呼啸而来,发出凄厉的声响。迷雾里,我看见前面隐约有一个破旧的旅馆,广告牌在风中被刮得上下扇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灰色的沉沙,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废弃城市。我捂住口鼻向旅馆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老到掉漆了的店门被我推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悬在门上。我强忍住没喊出声,下意识缩头躲了过去。屋内只有几盏亮得极微弱的小灯,忽闪忽闪的。

我向里面摸索着,脚下突然绊到什么摔了一跤。疼痛之余我摸到一个圆滚滚的毛线球,应该是它绊住了我。正准备起身时,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一张卡片一样的东西落在地上,我顺手捡了起来。

“谁在那?过来。”声音不大,却让我从头到脚过电般战栗起来。我迅速把那张卡片揣进上衣口袋,小碎步朝着声音跑过去。“您好,我没看见有人,我想在这里歇歇脚。”

我看见墙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肥胖富态的老太太,身穿着灰色大衣,把整个身子连同脖子一起缩进去。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嘴里叼着烟斗,灰突突的烟混进灰突突的空气里。

老太太没说话,也没动,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没有闻到任何呛鼻的烟味,而是觉得潮湿和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刻我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好好躺下来,好像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走一步。我蹲下来轻轻摇晃老太太的膝盖,央求她,“可以么老人家,就让我进去歇一会吧。”

老太太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只这一眼,我便又觉得被电流击中,麻了半边身子。“身份证。”仿佛从老太太的鼻子里哼出了这个音。“啊?”我吃惊怎么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还需要身份证呢。正思考着,便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的腿变成两把长刀直挺挺地抵住我的掌心。而老太太的脸也瞬时变瘦变塌凹陷下来,看见清晰的骨骼的走向。

“身份证!”一个低沉而有力的男人的声音从老太太的嘴里蹦出来。我没法动弹,害怕到说不出一个字。原来我来到了鬼域,这家旅馆的老板就是一只鬼,我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圈着就要掉落下来。只见老太太的手变成一把尖尖的镊子刺向我。我狠狠闭上眼,脑中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会被开膛破肚死相惨烈。可那冰冷的镊子却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准确无误地夹了什么东西出来。

竟然是那张无意间捡到的卡片。只见老太太对着卡片凝视几秒,卡片上就显现出一些文字和图画。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撇来一串钥匙,连同那张卡片一起丢给我。

“鬼三家的,不知道规矩也就罢了,还不会出个声。现在的新生鬼啊,真是一群窝囊废!”老太太嘟嘟囔囔着又变回原来的富态样子,继续抽着烟。

我进到房间里以后缓了十几秒才哭出来,用手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我看见那张卡片上画着一群死鬼,尽是些白花花的尸骨,有的骨头上方还飘着浊气。躺着的,坐在马路边的,骑在自行车上的,横着竖着的好多好多尸骨。最中间的似乎在咧嘴朝前微笑,是一张年轻的鬼脸。卡片最边上写着清晰的两个字,“鬼三”。

几分钟后,文字和图画一起消失,卡片又变回一张空白。我知道我必须要以鬼三家的孩子继续伪装,时机一到就拼命逃离这个地方。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大声询问着,“有人吗?我们想在这里住上一晚。”

老太太依旧从鼻子里哼出了“过来”和“身份证”的声音。我偷偷把门打开一个缝,朝门外望去。只见门外是三个背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男人,似乎是工作途中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其中一个人飞快地翻着包,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的身份证,可是我的心却揪起来感到阵阵不安。

只听见“嘶”的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叫声,老太摇身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站立起来的骷髅,从身体里同时伸出三根锋利的骨头,分别刺穿了三个男人的头颅。我快速关上门,听见吸溜吸溜吮吸的声音和骨骼摩擦被咬碎的声音,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

夜里,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阵喧哗声惊醒,似乎有人在咒骂着什么。我侧耳倾听,断定这是一群鬼,或者说一家鬼正在旅馆的大厅里聊天。

一个粗犷的男声说,“那年我带儿子去人间准备找点腐肉吃,谁知随着气味寻到病床上的一个女人。还有口气,褥疮上进进出出爬着蛆虫。她叫‘老公’的那个人不给她治病,甚至不给她饭吃,只在每天晚上给她擦完脸后举着手机对着她直播,竟然还有好几百万人在线观看。”

另外一个青涩的声音抢着说,“后来我和爸爸把那两个人都吃了,饱餐了一顿。那个男的活该,女的免得她再受苦。我觉得还不够解气,就又在高速路段制造了一场连环车祸,我真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去吃腐肉了,应该吃活生生的新鲜的人!”

立马有一个垮到粘连拖沓的声音附和到,“就是的,一次我正掐算着一个糟老头儿的死期,谁知他的儿女为了争夺财产竟大打出手,玻璃杯穿过我砸在墙上碎了一地,还吓了老子一跳。最后是那个当哥的逼老头儿写了遗嘱,又趁没人给拔了氧气管!”

“真是太可恶了”,又一个缓慢而苍劲有力的声音愤愤着,他一讲话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在他们存活的几百万年内,树林被大面积砍伐,动物和鸟类灭绝者不计其数。亿万年间,我们祖祖辈辈一直以腐肉为食,可太多人没有良知……”

“看来只有生扒了他们的皮、喝光他们的血,才能让他们知道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被骂得心脏狂跳,虽然自认为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感觉那些愤恨的指责声刺穿门板不假思索向我飞来。这时在一片咒骂声中突然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万一他们当中也有好人呢?万一坏人也会做好事呢?”

“哎,现在的新生鬼,真是一群窝囊废!”老太太的声音又嘟嘟囔囔着传了出来。

那些鬼讨论了一夜,最终的决定是对阳间所有人无差别杀戮。后来那个稚嫩的童声也再没有响起过。

第二天一早,我准备立刻逃出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谁知刚一推开门,看见昨晚的那些鬼仍聚在大厅,此时正齐刷刷地看向突然开门的我。他们虽然有着人类的扮相,但怎样都诡异。我大脑空白,只记得要伪装成鬼三家的一员,便努力微笑到,“大家早啊”,心里却恨自己腿短,不能一脚踏出门外。

还没等走出大门,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哭声。大家跑出门看,见是一只骷髅绑了一家老小五口人过来。骷髅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罪恶至极的阳间生物,大家一起来尝尝鲜!”

被某些滑腻腻的东西死死捆住的,是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老人涕泪纵横,呜咽声弯弯曲曲像一口快要枯涸的老井。两个孩子更是尖叫成一团,妈妈尽力搂抱住孩子,却也无济于事。

在几只厉鬼就要显露原形开始杀戮的前一秒,只听一声清脆又响亮的“不要”滚落在地上,我听出是昨晚只讲了一句话的那个小鬼。

他变回吸血鬼的模样,扇动两只蝙蝠的翅膀,露出小而锋利的獠牙,朝这家人飞去。我心里一惊,却见他伸长翅膀护住了他们,随即转过身来冲着其他鬼喊,“我认识这家人!”

“那时我刚出生不久,就是迷路走丢了的那次。我附身在一个大山里的学生身上,做了她的学生。这个女人是一名乡村教师,义务留在偏远山村里教孩子们读书,让山里多了几百名大学生。而这两位老人,一辈子一直在收养流浪儿童,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尽力多让一个孩子吃饱饭。这两个孩子,聪明好学,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我们不可以随意杀他们!”

众鬼听罢呵斥到,“小小年纪你懂什么,人所做的一切不值得原谅。”

“那我便让你们看看他们还都做了什么!”只见小吸血鬼冲上天空,大吼一声发出强大的震波。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和众鬼的惊呼声一同响起。在那一圈圈巨大而混浊的震波里,我们看见一些人类生活的影像。画面中人类种下树苗、播种粮食、圈出动物保护地。我们看见了属于人类的亲情、爱情、友情,看见危难来临,一些“逆行者”不惜献出生命而去挽救更多的生命。我们还看见了人类的团结、向上、探索和良知,看见了无数种人类的品格,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在所谓“坏人”身上显露出来。一切似乎明晰了,没有绝对的坏人,更没有不可救药的人类。

震波越来越小,画面也越来越模糊,小吸血鬼似乎累了,径直从天上掉了下来。

“小五!”一个高大的骷髅稳稳接住了他。小吸血鬼震破心脏,释放出全部能量把他所看到的人类投射出来。

我耳旁响起震天动地的哭声,那哭声仿佛海啸般在每颗跳动的心里掀起巨浪。一家老少不知何时被松了绑,连滚带爬跑走了。我知道这些鬼在哭他们的孩子,也在哭他们自己的莽撞与无知。

生而在世,无论鬼神还是人类,都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但人类每一滴微小的善意和力量都在慢慢汇聚、累积,卷成一个巨大的车轮,向更好更光明的方向缓慢前行。

哭声像退潮的海,渐渐缥缈游离。我看见天边裂开了一个缝隙,有金黄色的光线照耀进这无边的灰色里来。

作者:毕曦文,笔名琉璃半夏,天津大学硕士,热爱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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