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对立面并不是恨,而是冷漠_地表_主义_编年史

我们该如何践行自己的人生呢?这是每个人都自问过、一代代思想家都在找答案的大问题。今 天分享的这篇书评,同样也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作者毕晓试图厘清找寻答案过程中的一条源流。

这条源流名为“灵知主义”,通常会被人视作异端,林国华在《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一书中则以“中正与宽厚”,论述了灵知主义更完整的面貌。灵知主义将世界二分为地表空间和天外空间,地表空间是低级罪恶的,代表法典与正义,天外空间是一种美好愿景,代表恩典与爱。恩典如何拯救法典的不同方式,是灵知主义内部的分歧所在。

毕晓在书评中除了为读者梳理灵知主义的发展历程,也找出几位重要思想家的主张与灵知主义的关系,比如伯林的“消极自由”也承继了灵知主义的一个派别,“拯救自己,世界与我无关”。而在最后,他也对这种二元思维方式提出怀疑。“在法典与恩典之间,那些被遗忘的游民需要更多维的视野,进而创造更宽广的生活。”

本文收录于《单读29·当代剧作选——今天全部停止》。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

撰文:毕晓

在西方思想史的发展历程中,二元论的思维模式经常深刻影响着诸多思想家。林国华的著作《灵知沉沦的编年史:马克·里拉〈搁浅的心灵〉评述》便是以二元论作为核心精神的杰出作品。在这本梳理灵知主义发展线索的书中,恩典与法典的二元论结构成为了核心论点,本书主要的研究对象——灵知主义,便属于作者笔下的恩典传统。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的写作契机与过程格外独特。作者林国华应邀为美国思想史学者马克·里拉(Mark Lilla)的新作《搁浅的心灵》(The Shipwrecked Mind)中译本作序,可是他在与马克·里拉的持续对话过程中不断充实着这篇“序言”,最终完成了一本以灵知主义为主线的独立著作。然而,《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仅是马克·里拉这本新作的评述吗?林国华的用心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展开全文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中的二元论结构与《搁浅的心灵》一脉相承,正是马克·里拉这本新作中的二元论结构导致了受其启发的《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也延续了同样的结构。只不过,里拉原书的二元论是“进步与反动”,林国华则将其转化为了“地表与天外”。前者更大程度上依托于时间,后者则更大程度上依托于空间。因此可以说,《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的写作虽以《搁浅的心灵》为契机,但其论述方向却早已偏离,自成一体。在《搁浅的心灵》中,里拉以“进步与反动”这一二元论结构详细论述了弗朗茨·罗森茨威格、埃里克·沃格林、列奥·施特劳斯、雅可比·陶伯斯、阿兰·巴迪欧等人的思想。里拉此书的主要观点是,无视历史的前进潮流、执意倒转时间、以怀旧政治理想为要旨的反现代者的心灵终将搁浅在沙滩上,成为进步浪潮中遗留下来残骸,反动派们尽管极具智慧,终究会被现代所抛弃。[1]然而,《灵知沉沦的编年史》转化了《搁浅的心灵》中的核心论题,将时间维度上的“进步与反动”改写为空间维度上的“地表与天外”。可以说,林国华这部“评述”是对原书的彻底偏离,作者将论述重心引向灵知主义,完全抛弃了里拉原书的价值取向。

电影《气球》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以灵知主义这一宗教异端为论述核心,详细解析了灵知主义针对“文明正典”的“复仇”,正是这一系列的“复仇”行动给予了灵知主义“负典”的属性。于是正典所代表的地表空间与负典所代表的天外空间便构成了一对二元论框架,正典秩序即法典秩序,指以希腊理性传统、希伯来律法传统和基督教福音传统为骨干的欧洲文明大统,负典世界便是对正典秩序实施报复的灵知主义,它的背景资源是恩典启示。前者占有地表空间,给予其稳定的共识,后者却否认地表空间以及统治它的上帝,企图皈依天外的一个更“高级”的上帝,它隐含着对地表空间的深刻报复。[2]

因此,《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绝非《搁浅的心灵》的长篇注脚,林国华在写作这本著作时,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随里拉这本新作的核心议题。他将《搁浅的心灵》中论述的这些思想家挪动到全书的后半部分(第九、十、十一、十二章),同时在此部分之前加入了题为“马克·里拉的学术进路:灵知沉沦的编年史”这一章节,后面的内容进而全部被纳入本书论述灵知主义根基的前半部分之中。《搁浅的心灵》为林国华的写作提供了部分线索,但开启全书中心要旨的论题却来源于全书第二章末尾所提及的马克·里拉更早的一本著作《夭折的上帝》(The Stillborn God)。[3]可以说,林国华写作此书的目的,意在补充《夭折的上帝》中未能充分阐明的灵知主义思想传统。[4]

尽管论述的思想家与《搁浅的心灵》重合度更高,《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的思想重心却更贴近《夭折的上帝》。或可以说,《灵知沉沦的编年史》在试图将《夭折的上帝》的主要批判对象——灵知主义讲解得更加清楚,让人们认识到,里拉这部旧作为何多次提及灵知主义之于现代人的危险?它的发展究竟依托于怎样的传统?它在何种情况下会对现代人的生活构成威胁?这是一次开疆拓土的旅程。

灵知主义是发端于希腊晚期的一种神学思想,其要旨是宇宙中存在两个上帝,一个贴近地表统管世界,一个居于天外袖手旁观,前者是低级上帝,创建世界,后者是高级上帝,从不参与俗世,地表空间是堕落的、罪恶的、无可救药的,如果存在救赎的希望,那应该属于天外空间。《夭折的上帝》开头曾描述过灵知主义的神学图像,高级上帝已经抛弃了地表世界,他背对着地表,隐藏起自己的脸,地表世界被移交给了一位低级上帝来管理,因而约伯的困境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约伯质疑正直的人为何在世间受苦,灵知主义的回答是,因为他所处的地表空间本来就被一位邪恶的低级上帝管理,这里是一座罪恶的牢笼,义人受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5]因而,人类社会一直困扰于灵知主义的政治神学问题,本身致力于在上帝的关怀下构建幸福人间的法典秩序会持续受到灵知主义恩典的诱惑,在这种诱惑的感召下,一些思想家常常试图以天外空间的美好愿景来改造地表空间的政治秩序。[6]这种号召往往诉诸虔诚、启示与救赎,一种极具煽动力的摧毁性思想被创造了出来,威胁着现代世界。里拉认为,以法西斯主义为首的现代政治浩劫均从灵知主义中受惠良多,灵知主义成为了威胁现代社会秩序的挥之不去的幽灵。[7]

电影《雾中风景》

然而,《夭折的上帝》这本书从来没有正面系统论述过灵知主义,它始终作为一种异域的危险信号频繁出现在书中,《灵知沉沦的编年史》意在补充这一缺失。为《搁浅的心灵》中译本作序,恰好提供了一次“借题发挥”的机会。相较于《夭折的上帝》,《灵知沉沦的编年史》更加全面地论述了灵知主义的发展历程。同时,这种全面的论述展现了作者的中正与宽厚。《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不再将灵知主义作为一个绝对的危险信号来论述,而是细致地梳理灵知主义的传统,进而告诉读者,灵知主义在何种情况下是危险的,在何种情况下又是被允许的。

简单交代了本书的写作机缘之后,作者便直接进入了灵知传统的正面论述。他直接挖掘出了灵知主义的根基性思想家、其最深刻的领袖马西昂(Marcion of Sinope),称其为“早期基督教会领袖、大富豪、灵知派独辟蹊径的思想家、圣保罗的精神传人”。[8]正是马西昂将基督教灵知化,以一种极端的二元论思想放弃了对俗世的拯救诉求,进而被基督教正典视为异端。马西昂几乎所有的学说都建立在对圣经文本的细致解读之上,他给予灵知传统质疑旧约法典的启示。在马西昂看来,律法的正义地位非常低微,对恩典的爱则高高在上,就此,灵知主义实现了爱与正义的分裂。[9]与此同时,林国华指明了马西昂与主流灵知派的根本分歧:是否认可人身上有光明元素。主流灵知派认为,人身上存在着来自天外空间的光明元素,人是地表空间的囚徒,因而神圣秩序必须进入下面的地表世界,对迷失的圣光实施拯救。但马西昂否认这种救世冲动,人与整个地表空间一样,都是低级上帝的创造物,人彻底沦陷在地表世界,接受可耻的律法监禁与管束。马西昂部分同意律法的必要性,低级上帝(耶和华)必须制定律法来管制这个地表空间。相反,主流灵知派往往企图让天外上帝降临地表,改造地表空间的律法。

电影《怪诞的奥兰多》

然而,马西昂没有彻底否认拯救的可能性。天外的高级上帝可以把人从这个丑恶的地表世界中拯救出去,将人们安放到陌生的栖居之地,这一行动的理由则是纯粹的爱和恩典。值得再次注意,马西昂所谓的拯救与主流灵知派的救世有本质区别:前者指天外上帝将人们迁徙出这个地表空间,让人们进入陌生的地方;后者指光明之子重回地表空间,前来救世。对于马西昂来说,救世是最荒唐的想法。救人不救世,这是马西昂有别于主流灵知派的关键之处。

总结一下,灵知主义在面对地表与天外双重空间时,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主流灵知派认为,应该在地表空间重新塑造天外秩序,马西昂则主张,让地表空间与天外空间分离并存,人可以获得个体的拯救,但改造并拯救整个地表空间绝对是痴心妄想。地表空间与天外空间分别代表两种核心精神,前者是法典,后者是恩典,前者是正义,后者是爱。

在法典与恩典之间,究竟是各安其位,为个体保留拯救的可能性,还是用恩典来修改法典?这是灵知主义内部一次生死存亡的选择。马西昂选择接受天外高级上帝“白白赐予的恩典”,主流灵知派则选择相反的道路。面对同样的问题,后世思想家给出了各自不同的答案。在林国华看来,英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的“消极自由”学说便是对马西昂灵知主义的继承。消极自由体现了马西昂灵知主义的负典精神,是积极自由正典精神的绝对反面,代表着一种绝对的自我救赎,彻底疏离于建构地表秩序的积极自由,它的核心要义是“拯救自己,世界与我无关”。

短暂讲解了马克·里拉与灵知主义的关系之后,林国华开始分别论述雅可比·陶伯斯与阿兰·巴迪欧这两位后世思想家的误入歧途。陶伯斯与巴迪欧一面继承着马西昂的思想遗产,一面却背叛了马西昂的终极教诲,企图以天外上帝的恩典来改造地表空间的法典,重新勾连爱与正义,让爱的恩典打扰地表空间的正义秩序,重建人间天堂。毫无疑问,这样的行为走向了马西昂的反面,与主流灵知派反而更接近。林国华暗示,让天外空间的恩典打扰地表空间的法典,是对俗世秩序极具破坏性的威胁,也是《夭折的上帝》中马克·里拉反复提及的危险所在。正如《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九章最后结尾所说的那样 :“朝向世界飞落的航路是危险的,连上帝都会遭逢夭折的命运。”[10]然而,深受灵知主义思想影响的罗森茨威格的心路历程却要复杂得多。他一面改造着受到灵知救世诱惑的赫尔曼·柯恩的思想,一面发展出自己的独立学说。罗森茨威格试图塑造一个封闭的法典世界,而法典世界的内在精神却是恩典式的。他通过将犹太人隔绝于民族国家的世界建构之外,重新开辟出犹太人的正典隔离区,在非国家形式的隔离区内,滋养着犹太这一永恒民族的恩典精神,其结果便是犹太隔离区与世界为敌。可以说,这是一种恩典化的法典,封闭的正典。[11]同时,这种另类的俗世恩典也昭示了二战时期犹太人的命运。

恩典在俗世对法典的攻击,建构了灵知主义挑战现代社会的主要路径,俗世灵知们违背了灵知派领袖马西昂的教诲,以天外神谕扰乱地表世界,持续不断破坏着人类的现代生活。在林国华看来,埃里克·沃格林与列奥·施特劳斯正好构成了这些现代俗世灵知的反面。沃格林终生致力于批判俗世灵知们以天外恩典扰乱俗世法典的妄念,他的《新政治科学》《科学、政治与灵知主义》《政治观念史稿》均涉及对灵知主义的严厉批判,可算是无情的法典守护者。然而与沃格林相比,施特劳斯对灵知主义恩典的沉默显得更加决绝与冷酷。施特劳斯始终热衷于构建地表空间的自然正当(natural right),对沃格林毕生批判的灵知主义,他常常报以冷漠的态度。林国华暗示,这并非施特劳斯不关心灵知主义,而是他无意参与对灵知主义激情澎湃的绞杀,这位法典的推崇者内心其实也居住着灵知主义的魂魄,只不过它是这位犹太思想家个人的自我拯救之心。施特劳斯深知自己积极建构的法典世界并非他的栖身之所,他继承了马西昂的灵知精神,在内心深处践行着自我放逐,冷漠地离开俗世,给予热情媚俗一份长久的沉默。在此处,我们看到了同为犹太人的施特劳斯与伯林默契的握手言和。二人面对俗世的相似态度恰巧印证了那句话:爱的对立面并不是恨,而是冷漠。[12]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分析了灵知主义的思想史传统,同时详解了《夭折的上帝》中的危险信号。现代灵知派由于忘记了马西昂分割法典与恩典的冷静与克制,不断破坏地表空间的秩序,威胁着人类的俗世生活。只有如伯林、施特劳斯那般持守自己内心的那份克制,才能让灵知主义走近安然栖居的天外空间,救人不救世,现代灵知主义应牢记这一点。但是,无论是里拉、林国华还是众多灵知派们,均以二元论建构了自己的思想世界。进步与反动、地表与天外、高级上帝与低级上帝,他们均为宇宙预先规划了一副精美的几何模型。这便使得宇宙永远处于单一的二维视域内部,人类的生活只能是非此即彼的,不进步就倒退,不上升就下降,不信低级神就信天外神。然而,对于那些拒绝选择题的人,又该如何践行自己的人生呢?我们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电影《驾驶我的车》

第欧根尼与拉伯雷是《灵知沉沦的编年史》中提及的两位重要人物,但是本书却没有对他们的思想进行过全面而深入的论述。[13]作者似乎想将他们纳入法典秩序,认为他们处于地表空间的边缘地带,却忽视他们对希腊理性传统、希伯来律法传统和基督教福音传统这三大地表空间支柱的漠不关心。第欧根尼与拉伯雷根本无意参与法典秩序的建构,面对法典秩序,他们表现得漠不关心,既不认同也不对抗,采取玩味的态度。换言之,第欧根尼、拉伯雷与阿里斯托芬一起构成了法典秩序的三大逃逸者。[14]这三位思想家将二维的进步与反动、地表与天外转化为多维的游荡行动,让平面变为立体。在他们的世界观中没有截然的二元区分,各个极端以杂糅的方式同时存在(如拉伯雷《巨人传》中的高康大,同时体验丧妻之痛与得子之乐),成为了多元的世界主义者。在法典与恩典之间,那些被遗忘的游民需要更多维的视野,进而创造更宽广的生活。

注释:

【1】[美]马克·里拉著,唐颖祺译,《搁浅的心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 8—11 页。

【2】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 14 - 15 页。

【3】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12 页。

【4】笔者曾就此问题当面询问过《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的作者林国华,得到了他的认可。我们一致认为,马克·里拉在《夭折的上帝》中数次提及灵知主义,却始终没有给予其一个相对全面而清晰的解释。

【5】Mark Lilla, The Stillborn God: Religion, Politics, and the Modern West, Vintage Books,2008 :26 - 28.

【6】Mark Lilla, The Stillborn God: Religion, Politics, and the Modern West, Vintage Books,2008 :165,251 - 253,262 - 263.

【7】Mark Lilla, The Stillborn God: Religion, Politics, and the Modern West, Vintage Books,2008 :277 - 278.

【8】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18 页。

【9】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37 - 38 页。

【10】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95 页。

【11】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127 - 140 页。

【12】吴琼:《雅克·拉康 :阅读你的症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 413 页。

【13】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第 29、146 页。

【14】毕晓:“阿里斯托芬的多元维度—重新审视列奥·施特劳斯的三维解读”,见《 跨文化对话》,2019 年第 41 辑,第 184 - 197 页。

《搁浅的心灵》

作者:马克·里拉 译者:唐颖祺

出版:三辉图书|商务印书馆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

作者:林国华 出版:三辉图书|商务印书馆

复制口令打开淘宝购买:

在《搁浅的心灵》一书中,哥伦比亚大学人文教授马克·里拉为我们展现了一系列关于“反动”这一概念的案例和具有针对性的反思。美国右倾知识分子、欧洲民族主义者、借用保罗教义的激进左派……他们为什么纷纷加入到反动者的行列之中?为什么灾难历史观能够在心理上拥有经久不息的力量?它们又如何塑造当代历史?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是学者林国华紧紧围绕《搁浅的心灵》展开的评述,从灵知传统及其最深刻的领袖——马西昂的学说入手,为马克·里拉针对现代反动的思考引入了一幕参照背景。

特别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分享:

扫一扫在手机阅读、分享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