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张伟劼:从中国科幻到世界文学——《三体》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_科幻_西班牙语_中国

出版于2006年至2010年的中国作家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包括《三体》《三体II·黑暗森林》和《三体III·死神永生》,合称“地球往事”三部曲)不仅是中国当代科幻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随着其英文版的热销,国际科幻文学界的高度认可——作者在2015年凭该系列作品的第一部获第73届雨果奖,《三体》被翻译成更多的语言,也成为新世纪世界科幻文学中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尝试中,这部得到中国当代作品翻译工程资助的作品成为最亮眼的标杆。据统计,截至2018年3月31日,英文版《三体》被全球1149家图书馆收藏,这一馆藏数量在中国当代文学各语种译作的馆藏数量中排名第一,遥遥领先于排名第二的英文版《解密》(麦家作品,全球295家图书馆收藏);在亚马逊和GoodReads平台上,英文版《三体》也是迄今为止读者评价数量最多的中国图书。[1]在英文版大获成功之后,《三体》也被翻译成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之一:西班牙语。隶属于企鹅兰登书屋集团的西班牙诺瓦(Nova)出版社分别于2016年、2017年和2018年推出了西文版的《三体》( El problema de los tres cuerpos )、《黑暗森林》( El bosque oscuro )和《死神永生》( El fin de la muerte )。如果要直观地了解一下它们在西语世界的人气和评价的话,在亚马逊网站西语页面上,截至2022年4月7日,“《三体》三部曲”的评分分别为4.2/5、4.6/5和4.4/5,评论数分别为989、575和452,而与此同时,莫言的《丰乳肥臀》西语版评论数仅为39(评分4.1/5),麦家的《解密》西语版评论数仅为15(评分3.6/5),可见《三体》三部曲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人气与其他在海外相对为人熟知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相比,可谓一骑绝尘。对《三体》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做一番考查,或许能为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中国科幻文学“走出去”的尝试提供一些参考经验。从微观层面上看,《三体》三部曲的西班牙文译本是否针对以西班牙语为母语的读者在翻译“忠实”的原则上做了一些变通?从宏观上看,《三体》得以进入西班牙语世界,是否遵循了“文学世界共和国”的规律?西班牙语世界的媒体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以及它所代表的中国科幻文学的?本文试图围绕这些问题展开讨论。

作为三部曲的第一部,《三体》的西文版对中文原版的36个章节做了重新编排,调整了叙事顺序,分成三个部分,并分别命名为:“寂静的春天”“三体”和“人类的黄昏”。原来的第七章“疯狂年代”在西文版中成为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原本的第八章“寂静的春天”、第九章“红岸之一”紧随其后变为第二章和第三章,接下来第二部分就从作为原书第一章的“科学边界”开始。不难看出,对原书叙事结构的这种调整,为的是在一开始就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疯狂年代”的开头是:“中国,1967年。‘红色联合’对‘四·二八兵团’总部大楼的攻击已持续了两天,他们的旗帜在大楼周围躁动地飘扬着,仿佛渴望干柴的火种。”[2]以此作为全书的开头,第一句就明确标示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告诉读者这是一个中国故事,故事始于一个特殊的年代。后面一句再现了那个年代的典型场景,并且预示着一场悲剧的到来——一个女红卫兵的不幸身亡。我们再来看原书第一章“科学边界”的开头:“汪淼觉得,来找他的这四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两名警察和两名军人……”[3]尽管这个开头包含了一点悬念,也不乏一定的吸引力,但与“疯狂年代”的开头相比,就显得平淡无奇,戏剧性少了很多,更没有后者那样的基于众所周知的历史的宏大场面。一个读惯了科幻小说的人可能并不反感甚至会喜欢原书的波澜不惊的开头。博尔赫斯说过,侦探小说作家不仅制造了侦探小说,也制造了侦探小说的读者。[4]我们同样可以认为,科幻小说的读者也是被科幻作家“制造”“训练”出来的,这些读者熟知或者说适应了科幻小说的叙事套路。《三体》的西班牙出版商和译者似乎想让这部小说接近更多的读者,而不仅限于科幻迷群体。经过这样的调整,《三体》西文版从一开头就展示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仿佛要告诉所有的受众:这是一个从头到尾都惊心动魄的故事。

展开全文

作为科幻小说,《三体》中有不少作者发明出来的概念,比如“智子”。顾名思义,它指的是物理学意义上的一种粒子——在汉语中,如“中子”“质子”等粒子都采用了“X子”的命名方式,它是高度智能化的,用小说里的话说,是一个被改造成超级智能计算机的质子[5],被三体人投放到地球上进行监视和破坏活动。在西文版中,译者也创造了一个西班牙语名词来对应“智子”:sofón,以ón为词尾,符合其粒子性质的设定,因为在西语中, electrón(电子)、neutrón(中子)、protón(质子)等指称粒子的词也都是以ón为词尾的。“sof-”的形态明显取自于西班牙语中的一个后缀:sofía,这个后缀来源于希腊语的sophía,正是智慧、科学的意思。由此可见,“智子”一词的翻译实现了一次创造性的转换,这种转换保留了这个词在原书中的科学创新的色彩,又完全适应西班牙语的语境,同时也忠实传达了这个词的原义。

《三体》的译者值得一提。在西语世界,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更多是从作品的英译本或法译本转译,而非从中文直译的。诺瓦出版社在引进《三体》时,决定从中文直译,并且起用在中国学习工作多年的年轻译者哈维尔·阿泰约(Javier Altayó)。[6]这位西班牙译者还与一位中国译者合作翻译了《三体II·黑暗森林》。总体来看,《三体》的西译本既做到了语言转换层面上的准确,又保证了文字的可读性——这是以非西班牙语为母语的译者很难做到的。在很多地方,《三体》的译者不仅对原文做了灵活的处理,使之更适应于西语读者,甚至还“纠正”了原书中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尤其是当小说涉及到与西班牙语国家有关的信息时,可以看到译者的精心巧思。

《三体》的故事从中国开始,但作者的视角远远不限于中国,而是囊括了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对全人类命运的关切,对世界多个不同地区场景的想象,加上经由各个语种译本的传播,共同成就了《三体》三部曲的“世界文学”的性质。在《三体》第一部中的“古筝行动”一章,叙事场景主要设置在一个西班牙语国家——巴拿马。这一章先讲各国军人聚在一起商量如何针对即将通过巴拿马运河的“审判日”号巨轮采取行动,中国警官史强和美国军官斯坦顿互不相让。在这段叙述中,雪茄被频繁地提及,它成了一个标志着这两个人物之间关系变化的道具,同时也预示了即将出现的巴拿马场景——众所周知,雪茄是古巴特产,古巴和巴拿马这两个西班牙语国家同属加勒比地区。译者在处理“雪茄”这个词时,交替使用puro和habano这两个西语名词,而并没有使用在发音上更接近“雪茄”的cigarro。相比而言,cigarro一词的含义比较宽泛,既可以指雪茄烟,也可以指普通纸烟,而puro和habano都只能指雪茄烟,尤其是habano,它来源于古巴首都哈瓦那(La Habana)的名称,特指用古巴烟草在古巴制造的雪茄烟。古巴雪茄可以被视为一种在社交场合用以区隔、彰显品位的高档消费品。联系上下文来看,史强先是从烟灰缸里拿出斯坦顿上校没抽完的雪茄来抽,令后者心生鄙夷,最后史强提出了一个绝妙方案,斯坦顿把他的整盒雪茄送给他,以示心悦诚服:“警官,上好的哈瓦纳,送给你了。”[7]译者并没有把这里的“哈瓦纳”翻译成habano,而是处理成“在哈瓦那抽的最好的烟”(lo mejor que se fuma en La Habana[8])。在言语、目光和手势的交锋中,史强是粗俗的、狡黠的,斯坦顿是高傲的、保守的。拥有上好的雪茄烟,符合斯坦顿的人物设定:一个只会按常理出牌的老派高级军事官僚。作为粗人的史强不一定识货,可能都不知道“哈瓦纳”意味着高品质的雪茄烟,很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译者才把“哈瓦纳”一词做此变通。对“雪茄”的灵活处理,不仅贴合西班牙语的实际使用情况,也与小说的人物形象和情节进展有机地统一起来。接下来,斯坦顿和汪淼来到巴拿马,两人在闲聊中提到发生在上个世纪末的美国入侵巴拿马的战争,斯坦顿说:“只记得在梵蒂冈大使馆前为被包围的诺列加总统播放杰克逊的摇滚舞曲《无处可逃》,那是我的主意。”[9]斯坦顿这个虚构的人物形象就这样与一段史实联系了起来,但事实上,《无处可逃》(Nowhere to Run)的演唱者并不是迈克尔·杰克逊,而是美国非洲裔女子演唱组合Martha & The Vandellas,在西译本中,译者就把“杰克逊”改正成了后者[10]。

《三体II·黑暗森林》中出现了一个来自西班牙语国家的人物:“面壁者”之一、委内瑞拉总统曼努尔·雷迪亚兹。“曼努尔”完全可以对应西文中的常用男名Manuel,“雷迪亚兹”这个姓氏则并不存在于西班牙语之中。西译本将“雷迪亚兹”拆分成Rey和Díaz这两个姓氏,于是,这个人物的名字就成了Manuel Rey Díaz,这是一个标准的西班牙语全名,由名字、父姓和母姓组成,并且在发音上也与“曼努尔·雷迪亚兹”完全一致。小说在一开始提到他时,描述为“体型粗壮”[11],西译本将这个词处理成achaparrado[12],这个形容词意为“矮胖”,也就是说,不仅粗壮,而且个头不高。为什么要增添一层个头矮的意思呢?我们可以在对雷迪亚兹的那一长段介绍中看到,他“领导自己的国家,对泰勒的小国崛起理论进行了完美的证实”[13],不仅大大提升了委内瑞拉的国力,还以弱胜强,击退了美国的霸权主义侵略。因此,西译本故意设定雷迪亚兹的身高,不仅与委内瑞拉的国际地位暗合,更为故事增添一层戏剧性:正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领导一个南美小国,完成了如同大卫战胜歌利亚那样的壮举。在交代雷迪亚兹的结局时,故事场景设定在加拉加斯的玻利瓦尔铜像之下:“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骋。”[14]加拉加斯的玻利瓦尔广场的确矗立着玻利瓦尔纵马驰骋的铜像,但玻利瓦尔的将军装并不是铠甲——19世纪初美洲独立战争的战场已经不再是需要用铠甲护身的冷兵器时代了。在西译本中,“身披铠甲”变成了“身披战袍”(vestido para la batalla[15]),这就避免了让一个19世纪的伟人穿着不合时宜的作战服的“时代错误”(anacronismo)。

《文学的世界共和国》

[法] 帕斯卡尔·卡萨诺瓦

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

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认为,存在着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共和国,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又是受到文学主导者一致认可的,并且,“文学共和国的地理建立在不同的文学首都及其(文学上的)依附区域之间相互对立的关系上,这些区域是根据与首都之间美学上的距离来划定的。这种文学地理最终被赋予了一个具体的认证权,即对文学进行认证的唯一合法的权力,负责制定与文学认可相关的规则”[16]。如果说也存在着一个科幻文学的世界性共和国的话,毫无疑问,长期以来,这个共和国的首都在美国,其科幻小说以及由科幻小说改编而来的科幻电影在全球各地的强势输出就是这种中心地位的明证。陈楸帆在接受乌拉圭媒体采访时坦言,因为老家靠近香港,所以他小时候可以接触到大量的科幻资讯特别是科幻电影,“我们几乎与美国保持同步”[17]。他描述的正是这种科幻文学地理的一种状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是科幻的中心地带,中国则是科幻的边缘地带。但到了新世纪,随着中国科幻文学的兴起(或者说复兴),科幻文学世界的版图逐渐地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关键,在于中国科幻文学翻译成英文、进入美国出版市场继而在英语世界传播。以卡萨诺瓦的文学世界共和国的视角来看,处于边缘地带的文学想要在全世界得到广泛传播,必须经由文学中心地带的认证,因此,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中国科幻文学要进入西班牙语以及其他大小语种的世界,往往要先在美国翻译出版,获得英语世界的认可。

不少西班牙语媒体在报道新兴的中国科幻文学时,都提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Ken Liu(刘宇昆)。这位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将包括《三体》在内的一大批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优秀作品翻译成英文,主编了具有影响力的中国科幻文学选集,如乌拉圭《每日新闻》( La diaria )的报道所说,他成了一个“文化桥梁”[18]。宋明炜在回顾中国科幻外译史时指出,刘宇昆的出现,代表了近年来中国科幻在英语译介方面最重要的发展,他在译介方面的努力是中国科幻走向世界过程中的重要里程碑。[19]卡萨诺瓦在描述世界文学的建构过程时也特别强调了翻译的作用:一方面,翻译不仅仅是从一种语言过渡到另一种语言,对于边缘地带的作家来说,只有借助一种重要的文学语言进行翻译活动,其作品才可以进入到文学世界之中[10],另一方面,作为横穿文学边界的不可或缺的中间人,译者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是真正的世界性工匠,也就是向着将文学总装成“一个”统一的文学空间而努力的工程师[21]。《三体》能成为西班牙语世界的畅销书,除了如上文提到的西班牙译者的努力外,也间接地有赖于刘宇昆英译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英译本的巨大成功,成为西班牙出版商决定引进《三体》的一大关键因素。

这家出版商——企鹅兰登书屋集团旗下的诺瓦(Nova)出版社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主打科幻文学和奇幻文学,在西班牙语世界拥有30多年的出版经验。在该社官方网站的宣传页面上,刘慈欣已经与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克莱恩(Ernest Cline)等著名科幻作家一道被列为他们的主力作者。刘慈欣作品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复制了拉美文学“爆炸”作家的路径:从巴塞罗那走向整个西语世界。卡萨诺瓦认为,每一个语言“领地”都包括一个或多个中心,这一中心控制和吸引着依附于它的文学生产;对于拉丁美洲人来说,西班牙的知识与文化之都巴塞罗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学中心[22]。作为加泰罗尼亚地区的首府,巴塞罗那长期以来保持着相对于西班牙其他城市的优势:工商业更为发达,政治氛围更为宽松,文化上更为多元化和世界主义。1960年代,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秘鲁作家略萨等一批拉美新锐作家在西班牙语世界引发的“爆炸”,离不开巴塞罗那出版人的精心推动。巴塞罗那无疑是西班牙语文学的首都,作品的传播从这个首都出发,一定能获得比在西语世界其他城市更为显著的效果。

《三体》

El problema de los tres cuerpos

Cixin Liu

Nova

2016

相比于英语国家,西班牙语国家的科幻文学并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传统。博尔赫斯曾在1940年指出,西班牙语文学中,“理性的幻想作品”是少之又少的,而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给西班牙语世界带来了一种新的文类[23]。博尔赫斯所谓“理性的幻想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与西班牙语文学强大的现实主义传统相对立的。西班牙语科幻文学的发展,其背后并没有一种发达的科技文化作为支撑,另一方面,第三世界的作家们更倾向于用写实的笔调去再现现实的政治-社会斗争。尽管在20世纪下半叶,我们可以看到一大批优秀的拉美幻想文学作品的涌现——它们往往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但此“幻”非彼“幻”,与这种幻想联系更多的是巫术、神话、非理性,或是现实与虚幻互相转换的文学游戏,而非对理性高度发达的反思或对未来科技的展望。到了21世纪,有学者指出,拉美的科幻读者群依然相对较小,而且贴有科幻标签的小说经常被看作是二流或三流的低俗小说,经常被视为文化帝国主义的同盟以及因被认为不反映现实而受到指责[24]。不过,近年来西班牙语科幻文学还是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一些作品也被翻译引进到中国,如阿根廷作家萨曼塔·施维伯林的《侦图机》、古巴作家桑切斯·戈麦斯的《星际追踪》等。科幻文学从它诞生时起,就注定是一种世界文学。用宋明炜的话说,科幻文学是有关差异的启示——不仅是宗教、种族、性别、阶级与民族认同方面的差异,还有思想、情感表达与人生选择方面的差异。正是科幻对“差异”的关注与体现,使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文类”,包罗了无限的时间、空间、纪元、地点与人群。[25]西班牙、拉美科幻被翻译成中文,中国科幻被翻译成西班牙文,都进一步丰富了科幻的世界文学空间。

迄今为止,在西班牙语国家的文学研究界,《三体》以及刘慈欣的其他作品仍然鲜有被关注。在西班牙语学术平台Dialnet上,通过检索发现,仅有两篇西班牙语文章是关于《三体》的,而且是同一位中国学者撰写的文集文章。与学术界的冷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班牙语媒体关于《三体》和刘慈欣的大量报道和评述。我们可以注意到,大体上看,拉美国家的媒体往往会把《三体》、中国科幻的勃兴和中国国力的增强联系起来,而西班牙的媒体则更关注科幻文学本身。

哥伦比亚《时代报》( El tiempo )的报道《中国科幻征服世界》将《三体》以及《三体》所代表的中国科幻“新浪潮”与中国航天工程的最新成就联系起来:“嫦娥四号不仅是由它的燃料以及数千名工程师和科学家的才智推动的,也是由新一代中国科幻作家的想象力推动的。”这篇报道把这一科幻作家群体比作20世纪60至70年代轰动世界文坛的拉美文学“爆炸”作家群体,将刘慈欣视为这一群体的旗手,甚至称之为“中国的托尔斯泰”,并且把“《三体》三部曲”视为科幻文学的重心从西方转移到东方的标志。报道还提到了“中国梦”:“引人瞩目的科学成就,对于‘中国梦’的实现是至关重要的。‘中国梦’,就是让这个国家重新站到世界舞台的中央来,而中国曾经在几千年里一直是世界的中心。因此才有了雄心勃勃的航天计划,该计划已经把11名航天员和一个空间站送上轨道,实现了两次登月之旅并且还将在月球上建立永久基地,并且有可能前往火星。正是在这种思想碰撞、充满希望的热烈氛围里,中国科幻文学发芽生长。”[26]虽然这篇报道时有夸张之语,不难看出,它的评述显示了第三世界的立场:正如当年的那批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标签的拉美作家那样,中国科幻作家也实现了从边缘到中心的跨越;中国科幻、中国航天科技完全有实力与美国科幻、美国航天科技一争高下,对于深受北美的全方位影响的拉丁美洲来说,中国是一个新的巨人。智利《披露者报》( El mostrador )的报道也将刘慈欣作品所达到的思想深度和广度与中国的快速发展联系起来:正是中国的生产力与科技现代化的迅猛发展,造就了一个充满巨大变化的舞台,使得刘慈欣拥有了一种超前的、世界性的、把全人类视为一个整体的眼光。这篇报道还充满乐观地认为:“也许21世纪就是中国文学的世纪,正如20世纪属于美国文学:多元的、带着挑战姿态和批判眼光的、创新的、有活力的、令人惊喜的。”[27]这篇报道并没有把中国科幻所代表的中国的崛起看成是一种霸权式的存在,而是着重于强调刘慈欣的世界眼光、宇宙视角,这也是大国崛起的一种标志。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一种“全球文类”或曰世界文学,科幻作品不是国家形象的官方宣传广告,而是思考人类命运、探索人的可能性的艺术。西班牙“亚洲网”(Asiared)的报道总结说,《三体》是“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既真实又富有启示性的经验”[28]。西班牙《报界》( El periódico )报道了刘慈欣在巴塞罗那推广《三体》西文版的活动,并以刘慈欣的一句话作为标题:“科幻文学是世界性的。”这篇报道还以刘慈欣的另一句话作为意味深长的结尾:“对于我们的文明,我们要负起责任来——还是要保守一些为好。人类是有过这方面的例证的:当两个文明相遇时,相对弱小的那一个必定会输,正如西班牙曾经征服了美洲。”[29]所谓“我们的文明”,显然,刘慈欣指的“我们”是全人类,而非单指中国人。并且他还以西班牙人熟知的历史为例,来说明为什么人类在对待地外生命的问题上应当保持谨慎,这正是他的“《三体》三部曲”尤其是《黑暗森林》阐述的一个核心思想。该报的另一篇报道指出,对于西方读者来说,“《三体》三部曲”并不是所有的内容都易于理解,有些内容会引起文化冲突(choque cultural),但另外一些内容则是亮点:三体人通过电子游戏与地球上的内应保持沟通;在一个受制于三个恒星影响的行星上,可以发展出什么样的生命形式;外星文明即将在四百年后入侵的消息,会在地球上引发什么样的社会变革;在太阳系展开的大战以及面对威胁的一千零一种解决方案;“黑暗森林”法则的揭示,掠食者不仅有一个,还有很多很多……[30]由此可见,刘慈欣的不少令中国读者拍案叫绝的想象,在西方读者的眼里同样是充满原创性的。一位西班牙评论家指出,刘慈欣以及其他中国科幻作家的作品尽管带有一些他无法完全接受的差异因素,但总体上说,在他读来,感觉这些故事就是一个西方作者写的,中国科幻作家拥有和西方科幻作家同样的感性、同样的忧虑。[31]随着科学技术与人类生活联系得越来越紧密,以及世界各国必须共同面对越来越多的问题,作为世界文学的科幻文学创作必然会越来越繁盛,这种繁盛也必然受到出版商、译者、评论家和媒体的共同推动。无论是科幻文学,还是其他种类的文学,都将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三体》西文版的传播和接受,正是这种局面的一个写照。

《拉美科幻文学史》

[美]拉切尔·海伍德·费雷拉

穆从军(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6

注 释

[1] 何明星:《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影响评估研究——以〈三体〉为例》,《出版广角》2019年第14期。

[2][3][5][7][9] 刘慈欣:《三体》,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1页、275页、255页、256页。

[4]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黄志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

[6] 彭璐娇:《中国科幻文学在西班牙出版与传播的路径创新》,《新闻研究导刊》2021年第10期。

[8] Cixin Liu, El problema de los tres cuerpos, traducción de Javier Altayó, Barcelona: Editorial Nova, 2016, p.324.

[10] Cixin Liu, El problema de los tres cuerpos, traducción de Javier Altayó, Barcelona: Editorial Nova, 2016, p.325.

[11][13][14] 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84页、274页。

[12] Cixin Liu, El bosque oscuro, traducción de Javier Altayó y Jianguo Feng, Barcelona: Editorial Nova, 2017, p.85.

[15] Cixin Liu, El bosque oscuro, traducción de Javier Altayó y Jianguo Feng, Barcelona: Editorial Nova, 2017, p.250.

[16][20][21][22] [法]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156页、164页、133页。

[17] JG Lagos, Primera sonda de la ciencia ficción china, La diaria, 14.09.2018. /。

[18] JG Lagos, Primera sonda de la ciencia ficción china, La diaria, 14.09.2018. /。

[19][25] 宋明炜:《中国科幻小说是否会梦见“新浪潮”——哥伦比亚版〈转生的巨人〉序言》,金雪妮译,《书城》2019年第4期。

[23] [阿根廷]博尔赫斯:《序言》,陈众议译,见[阿根廷]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莫雷尔的发明》,赵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

[24] [美]拉切尔·海伍德·费雷拉:《拉美科幻文学史》,穆从军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27] Diego Muñoz Valenzuela, “Sostener el cielo”, de Cixin Liu: el libro de cuentos de ciencia ficción de un seductor nato, El mostrador, 23.02.2022.

/。

[28] Ciencia ficción china de la mano de Liu Cixin, 20.10.2016.

[31] José Luis Charcán, Cuentos chinos… de ciencia ficción, Zenda, 21.12.2017.

/。

《吉他琴的呜咽:西语文学地图》

张伟劼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6

《扬子江文学评论》

2022年第6期目录

名家三棱镜·黄咏梅

黄咏梅|拍案,惊奇还是叫好?

张燕玲|偏偏喜欢你:人与文的人间烟火——黄咏梅印象

荆亚平|小说的“后视”法与情感“放倒”术——黄咏梅小说论

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

邵 璐|中国当代文学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传播:框架、思路与方法

李平艳|多模态封面翻译研究——以英译贾平凹小说为例

乔 艳|贾平凹长篇小说英译的现状与变化(2011-2021)

梁余晶| “零距离”英译中国当代诗歌:问题与实践

张伟劼|从中国科幻到世界文学——《三体》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

网络文学研究

陈 艳|女性易装与文学想象——论女性向网络小说中的女扮男装叙事

贾 想|沉浸体验、英雄叙事与虚拟物体系——论男频小说的RPG化

孔德罡|传统网文未曾实现的超文本文学形态——从《主播女孩重度依赖》浅谈当代网络“直播文学”

新作快评

刘志权| “秦岭”写作与中国本土小说之路——贾平凹《秦岭记》片论

丛治辰|洋装岂止是洋装 上海背后是中国——论禹风《大裁缝》

思潮与现象

李德南|期刊栏目主持人制的问题与方法——以《花城》杂志“花城关注”栏目为中心的考察

曾令存|“对话”与文学史的“边缘化写作”——对舒晋瑜作家访谈的考察

张淑云|当代文学精神图谱的建构——论舒晋瑜的作家访谈录

作家作品论

王文胜|从几个关键词谈叶兆言抗日叙事中的创伤记忆

周红莉|王彬彬散文的两副面孔

姜 肖|“无穷的远方”与诗学的归途——李修文散文论

余红艳|时代人心与多元诗性叙述——论罗伟章《谁在敲门》

扬子江文学评论

邮箱|yzjwxpl2020@163.com

特别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分享:

扫一扫在手机阅读、分享本文